虔誠的執著
林文德的雙手,彷彿是為了合十而生的。他的指節因長年捻著佛珠而顯得平滑,身上總飄散著若有似無的檀香,那是法會沾染回來的氣息。
自從三年前父母相繼離世後,林文德便將他大部分的清醒時間,都奉獻給了為亡者舉辦的法會與拜懺儀式。他的辦公桌上,放的不是公司報表,而是一整年的法會行事曆。梁皇寶懺、三昧水懺、地藏懺……每一個紅圈圈出的日期,對他而言都比結婚紀念日或兒子的生日更加神聖。
他堅信,為往生的父母勤做功德、誠心拜懺,是洗刷他們在世時可能犯下的業障,並為他們鋪就一條通往極樂淨土的康莊大道。這份孝心,成了他後半生最重要的修行。
被忽略的家人
然而,當他在蒲團上虔誠跪拜,口中誦念著佛號,為牌位上的名字祈求冥福時,家中那張溫熱的餐桌旁,卻總有兩個身影在靜默中等待。
他的妻子雅惠,是個溫婉的女人。起初,她敬佩丈夫的孝心。她會為他準備好海青(居士服),看著他莊嚴地出門。但漸漸地,這份敬佩被孤單所侵蝕。晚餐,常常是她與兒子小傑兩個人吃。飯菜從熱氣騰騰,等到溫涼,再到她默默收進冰箱。丈夫回家時,總帶著一身疲憊與法會的餘音,對她一天的辛勞與心情,只剩下簡單的「阿彌陀佛」作為回應。
兒子小傑,今年國三,正值少年敏感而騷動的時期。他記得小時候,父親會帶他去公園放風箏,會在他考滿分時驕傲地把他舉過頭頂。但現在,父親的眼光似乎總能穿透他,望向一個他無法觸及的世界。父子間的對話,從生活日常,簡化成了單向的告誡:「要孝順」、「要惜福」、「別造業」。
衝突的開端
一次,學校要舉辦家長懇親會,小傑鼓起勇氣,在前一晚對剛從法會回來的父親說:「爸,你明天……可以來嗎?」
林文德正脫下海青,聞言愣了一下,隨即面露難色:「明天不行啊,水懺的最後一天,『總迴向』最重要了,我答應師父要做功德主的。我這是為你阿公阿嬤,也是為我們全家祈福啊。」
小傑的眼神黯淡下去,他低下頭,小聲地說:「可是,全班就我……」
「哎呀,你這孩子怎麼不懂事!」林文德打斷他,語氣帶著一絲不耐,「拜懺消業,家裡才會平安,你讀書才會順利,這比去學校開那種會重要多了!心誠則靈,懂嗎?」
小傑沒再說話,轉身回了房間。雅惠在廚房聽著這一切,心中一陣酸楚。她端著一碗剛熱好的湯走出,輕聲說:「文德,小傑他……很希望你去。」
「妳也要跟著孩子胡鬧嗎?」林文德皺起眉頭,「我做這一切,難道是為我自己嗎?還不都是為了這個家,為了父母能離苦得樂!」
雅惠將湯碗放在桌上,嘆了口氣:「文德,爸媽已經走了。我們當然要為他們祈福,但小傑是活生生站在我們面前的啊。他的成長,只有一次。你為牌位上的名字唸再多經,也換不回他此刻失落的心情。」
「妳不懂!業力的牽引,不是我們凡夫俗子能想像的!一刻都不能鬆懈!」林文德的聲音拔高,彷彿在捍衛一個不容置疑的真理。
失控的軌跡
那晚之後,家裡的氣氛更加凝重。小傑開始晚歸,成績一落千丈,甚至學會了抽菸。林文德發現後,勃然大怒,他將這一切歸咎於「家門不幸,業障現前」,解決之道,竟是為兒子立了個「消災除障」的疏文,並更頻繁地參與法會,試圖用更多的功德來「化解」兒子的叛逆。
直到那天,一通來自學校訓導主任的電話,如同一記警鐘,狠狠敲在林文德的頭上。小傑因為和同學發生嚴重肢體衝突,把對方打到送醫,自己也被帶到了警察局。
遲來的覺醒
林文德趕到警局時,看見兒子那張年輕卻充滿倔強與憤怒的臉。他第一次不是在佛堂,而是在這個冰冷的空間裡,感受到一種名為「悔」的情緒,但這份悔,卻與任何經文都無關。
在回家的路上,車內的沉默壓得人喘不過氣。雅惠終於開口,聲音沙啞卻異常平靜:「文德,你每天都在拜懺,你真的知道『懺』是什麼意思嗎?」
林文德握著方向盤的手微微顫抖。
雅惠繼續說:「師父們常說,懺,是懺其前愆;悔,是悔其後過。重點不是對著牌位磕多少頭,而是要反省自己的言行,然後發誓永不再犯。你每天為爸媽懺悔,希望他們解脫,可是你對我們造成的傷害,你有懺悔過嗎?你對小傑的忽視,對我的冷漠,這些活生生的『惡業』,你有想過要停止嗎?」
「悔其後過……永不再犯……」這幾個字像雷一樣,劈開了林文德長久以來用信仰築起的高牆。
他想起《金剛經》裡的話:「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。」他一直執著於法會的形式,執著於牌位上的名字,卻忘了佛法教導的是活在當下,是慈悲,是智慧。他努力地想為亡者清除業障,卻親手在自己與家人的關係中,製造了新的、更深的業障。他誦念著要普渡眾生,卻連離自己最近的妻兒都渡不了。
那一刻,他終於明白。真正的拜懺,不是在佛前流淚,而是在生活中轉念;真正的功德,不是燒多少香燭,而是為家人點亮一盞溫暖的燈;真正的修行道場,不在莊嚴的寺院,而在充滿油鹽醬醋、喜怒哀樂的家裡。
真正的懺悔
隔天,林文德沒有去佛堂。他推掉了所有的法會邀約。他親自去對方家裡,帶著小傑,向受傷的同學與其家長深深鞠躬道歉,並承擔了所有的醫藥費。
回來的路上,他對兒子說:「小傑,對不起。是爸爸錯了。」
一句遲了太久、卻發自內心的懺悔,讓小傑緊繃的肩膀瞬間垮了下來,淚水奪眶而出。
從那天起,林文德依然是個佛教徒,但他修行的地點變了。他開始陪雅惠買菜,聽她說些鄰里間的瑣事;他開始關心小傑的課業,陪他打球,聽他聊學校裡發生的趣事。家裡的餐桌,重新有了笑聲。
日常的修行
有一次,雅惠好奇地問他:「你現在都不去拜懺了,心裡不會不安嗎?」
林文德笑了,他擦著剛洗好的碗,溫和地說:「我每天都在拜懺啊。」
他看著客廳裡,妻子正在為兒子削水果的溫馨畫面,繼續說道:「以前,我對著牌位,懺悔我可能對父母做得不夠好的『過去』。現在,我對著妳們,時時刻刻提醒自己,不要再犯同樣的錯,要珍惜眼前每一個可以去愛的『現在』。把對父母的思念與愧疚,轉化為對妳們加倍的關愛與呵護。我想,這才是拜懺真正的意義,也是對他們最好的告慰。」
窗外的陽光灑進屋內,林文德身上的檀香味早已淡去,取而代之的,是溫暖而真實的飯菜香。那氣息,聞起來,比任何供香都更讓人心安。